韩少功,1953年出生于湖南长沙,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等,中篇小说《爸爸爸》《报告政府》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日夜书》及长篇散文《山南水北》等。另有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等。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等。作品有四十多种外文译本在海外出版。 我相信一个人的创作受很多偶然因素的影响。前不久看过的某一张报
八十五岁,把什么都活明白了。 早晨阳光好,就搬了几块板,坐到院子里数年轮。数了几遍,确信是三十七年。数树龄,像鉴定一个孩子有没有出息,能不能成事儿。数完了,点点头,心里默念:“梨木。”用袖子擦一擦手里的这块小板,靠墙竖在那里。一只狗小跑着过来,拽他的裤腿儿。他用脚背抬了一下它的肚子,离地一尺,停下不动,看着狗不情愿地滑下去,摇摇尾巴向他脸上看。 接下来是活动手腕和手指,空抓五十余下,然后展
我应邀到S县参加同学会,是以老师的身份。我在S县中学做过五年教师,2004年是最后一年,此后便离开县城到市里文化部门工作。S县还是经常回的,除了参加各种文学活动外,也会应朋友邀请回去喝上两杯,也算是体验生活。 这次是我教过的2004年毕业班的二十年聚会。我提前一天来,住的还是S大酒店。酒店环境尚可,尤其是自助早餐,品类丰富,口味也好。 要说的,就是吃自助早餐的事儿。 由于头天晚上喝多了酒
一大早,我在离家较近的小公园散步,听有人喊:“王部长,买菜啊?”闪目看去,见一个银发老太,昂首挺胸,阔步而行。她个子挺高,手里拎一红色布袋,上印“××银行存款突破××亿”字样,鼓鼓囊囊,里面当然不是钱款,而应是鸡鸭鱼肉之类,也有芹菜——正有一撮绿叶冒出头来,随其臂膀摇摆而颤动。 我肃然起敬——民间有高人,别看一个寻常老太,原曾高就部长之位,让我这年过半百一无所“长”之人汗颜。 王部长闻声向路旁
拎着东西从超市出来,可巧门口就停了辆出租车。我上了车,看到司机是个女的。我说了家的地址,她答了一声“知道”,车子便向前驶去。 我在生活中是个话不多的人,有时遇到喜欢找话题的人也会聊几句,可以称为“被动式聊天”。 女司机说:“买了不少东西啊,我闻到榴梿的味道了。” 我说:“老婆爱吃这个。” 她说:“真是个暖心男呀,这东西可贵着呢。” 我说:“顺便,也没吃到外人肚里去。” 她说:“是啊,你
邓洪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天津文学》《芙蓉》《清明》《江南》等发表小说100余万字,部分作品入选各类选本、中高考语文真题阅读材料、外文读本。出版作品集《大三国的小人物》《初恋》《我就知道这么多》等10部。曾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中国金融文学奖、盐城市政府文艺奖等。 好久没写小小说了,至少
鲁顺民,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西文学》主编。著有《天下农人》《山西古渡口——黄河的另一种陈述》《送84位烈士回家》《将军和他的树》《潘家铮传》等。获得赵树理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徐迟报告文学奖提名奖等多种奖项。 关于小小说的现场感,这本来是一个假问题。 读邓洪卫三个小小说,就想说说这个话题。没有现场感,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就很难成立,更不用说小小说。小小说难为,难就难
父亲又一次进城来看我,是在晚秋的一天。 那一年夏天特别霸道,已是秋风渐凉的季节,太阳仍炙热如火。 父亲每次来,我都非常紧张。父亲贪酒,又特别爱虚荣,三杯小酒下肚,便大手一挥说:“走,找我儿子去。” 父亲常带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来了就让我给人家贷款。他以为儿子是财神爷,笔尖一画就是大把大把的钞票。他哪里知道,银行有制度,不是谁拍拍胸脯,就可以随便把钱拿走的!因为这事,我没少为难,也得罪了不少乡
她先咳了一声,我们都没在意。当她又咳了一声时,有人说:“怎么咳嗽了?”这个时候,一家人还维持在一个和谐局面,不就咳一两声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爱和咳嗽是藏不住的。”我忘记这话是谁说的了。反正,她是咳嗽开了。 “是不是吃苹果吃的?” “饭吃凉了吧?” “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让她吃凉的!这下好了,咳嗽了吧!” “夜里冻着了吧。怎么就不知道给她换厚一点的被子呢?” “吃点苹果就会咳嗽?别胡乱
天麻麻亮,大门响起“啪啪啪”的拍门声。谁呀?这么早!伸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来,心里一万个不高兴。 母亲戴顶草帽,立在门前,身后停着一辆大红的电瓶三轮车,车上摆满了瓜果蔬菜,像一座绿色的小山。 “妈,你现在……怎么来的?”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懵懂地问。 母亲解下系在下巴上的草帽带子,漫不经心的样子,嘴巴紧闭着,回头努了努嘴。 顺着母亲示意的方向,我又把目光聚集到大红的电瓶三轮车上,高大的车
翠云踏着朦胧的夜色走进菊兰房间时,菊兰正坐在床沿上生闷气。见翠云来了,她忙站起身,背过脸去,仓促间扯出两张抽纸抹了下眼睛,迅即侧过身,笑着迎上去,拉过翠云的手,说:“姐,我正要去你家呢……” “姐这不来了吗?”翠云这样说,自己都觉得好笑,但她笑不出来,随手按了下床头的开关,昏暗的房间一下明亮起来。 “就知道他会去搬你的。”菊兰噘着嘴,低着头说。 “你是说勤民吧?没有呢,他去哪里了?” “管
徐小姐 徐小姐,常州人,师范学校美术专业。 徐小姐从小学习很好,应该直升高中,考大学,可是家里要她念师范学校,这样会有一个教师的编制。如果上高中,考师范大学,也有教师的编制,只是徐小姐很有可能考不上师范大学,而且小学教师和中学教师其实是一样的,都是教师。 徐小姐的梦想不是做教师,小学教师或者中学教师都不想做。徐小姐想去北漂,漂成艺术家。 徐小姐念了三年师范,教了七年小学,辞职,北漂。北
一 雨脚如麻,密密匝匝。瓦片厚实灰黑,涓涓细流汇聚瓦槽,绕过丛杂瓦松,在屋檐滴落,滴落在一口大水缸里,嘀嗒有声。大水缸里芰荷摇曳。 中厅,白衣秀士背手伫立,目光越过天井,遥望远处若隐若现的起伏山峦,神情忧郁。 他手握一卷线装书,四堡版,曰《梁野散记》,客家山人著,简要记述千里汀江人文掌故、风物风情。往来官吏客商常读,奉为圭臬。 这里是汀州城东的一处江南庭院,三进,徽派建筑,曰中州会馆。白衣
接到进宫的谕旨时,我正准备收拾行囊,到附近的山里转转。年龄大了,开始迷上《周易》,喜欢研究玄学,深究道家养生之道。那些长生的奇门遁法,大都隐于山野,我便常常游历于嵩山、终南山之间,乐此不疲。不管怎么说,比整日里批阅文书兼而应付钩心斗角,有趣得多。 皇上正在宫里等我。看得出来,他神情慌乱,坐卧不宁。没等我张口,皇上不管不顾地一把攥住我的手:“李卿,陕州大乱,这可如何是好?”我的手被攥得生疼生疼的。
第一次遇到大春是在“海滨之夜”的活动现场。大春被请来当调音师,还带了他的电吉他。他当然不会是出场的歌手,只是碰到意外情况时,他能临时救场。这种小规模的音乐节,来的歌手都不大出名,但气氛特别好。 那两年我在报社跑文娱版,经常被音乐节的主办方邀请。采访任务很简单——站在后台等着,歌手经过就拉过来聊几句。有时歌手唱嗨了,许久不下台,我只得在后场闲坐。也就在这时,我遇到了同样百无聊赖的大春。 大春
菁颐第一次见到周小姐还是在电台工作的时候。周小姐受邀来电台做节目,讲她写的一本与美食相关的书。 写美食,汪曾祺是很有名气的。汪老写高邮咸鸭蛋写得实在太诱人,菁颐第一次读完那篇文章就要家人买咸鸭蛋给她吃。那大概是她第一次开始思考什么是好文章。好文章就是你写咸鸭蛋,写得很好,读者就会真的去买咸鸭蛋吃;你写得不好,读者看了也不会想去买咸鸭蛋吃。所以文章好不好的标准就在于读者会不会“去买咸鸭蛋吃”。菁颐
应该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事,那时候我还在小学和初中晃悠。我们大院在东风街上,大院的前楼是个单位,后院住着我们十几户人家。大院大铁门的锁头一合,就变成了一个封闭的世界,院里的人们像一家人似的。 白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有几个老太太在家,大院里格外寂静。偶尔从街上传来收废品的、卖豆腐的、做糖人的、锔锅锔碗的、卖针头线脑的一声声吆喝,或者“噌、噌”的声音,那是弹棉花的手艺人拨弄弓弦发出的动静
唇 红 她去医院看王姐。 通过电话,王姐说自己刚做完手术。 王姐比她大十几岁。她刚到单位时,王姐是她的科长。王姐对大学毕业刚分来的小丫头不错,知道她爱玩、爱溜达,出差时便创造机会带着她。在她眼里,王姐是一个各方面都很出众的女人。王姐身材颀长,五官单独看好看,合起来珠联璧合。王姐不化妆,穿着得体大方。单位性质严肃,虽没有明文规定不许化妆,但女同事普遍素面朝天。刚到单位时她不懂,喷香水,衣裳
客人也要懂规矩 现在过年招待亲戚都是上饭店了,过去没有这样的条件,都是在家里做饭。大过年的,亲戚来了,总要努力办一桌像样的丰盛点儿的饭菜。 招待亲戚的饭菜,一般要有鸡有鱼。有意思的是这盘鸡,值得一说。鸡是年前杀好,剁成块炖好的,两三只鸡装在一个盆里,亲戚来了以后挖两大勺在锅里一热就行,但是必须有鸡头鸡爪,这才算是一只完整的鸡。客人都懂事,只吃鸡肉不碰鸡头鸡爪。客人走后鸡头鸡爪再放回盆里,下一桌
新局长姓高,单名一个字:风。个头也高,一米八以上。脸黑,人瘦,腿长,喜欢穿布鞋。上任不久,都知道他有个癖好:非不得已,上班不坐车。 一条河,穿城而过。高风起得早,六点钟准时上河堤,半个小时后就进了单位大门。 每日,门卫老韩头儿第一眼看见的,准是高风。高风一脸和悦的笑,冲老韩头儿打招呼:“早,老哥。”老韩头儿心里热乎——经了几任局长,没见过这么和气的。 机关人嗅觉灵,信息广,很快便把高风的“底
她早年丧夫,独自抚养儿子长大,给他娶了媳妇。媳妇脾气还算温和,只是算计得甚是仔细,给她的口粮恨不得一粒粒地数。她年纪大了,做不动农活儿,却一刻也闲不住,走街串巷,在垃圾堆里翻找,捡拾别人丢弃的东西,连一片塑料布也不放过。捡到了,把东西放到自己的三轮车上。车捡满了,就运回家来。院子里堆得到处都是塑料桶、玻璃瓶、废纸箱。攒够了,就拉到废品收购站去卖。邻村有个收购站,价格低,她转了好几家,找到一家价格高
不知从何时起,国内兴起了一股寻根热。有寻十八代祖宗的,有寻失散多年的亲朋好友的。后来这潮流又扩散到了寻同学,从中学同学一路寻到幼儿园同学。 就是在这样的全民寻亲热里,我又见到了我的小学同学齐鲁南。 记得那天我在办公室看材料,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打进来,我没接。于是这个号码便不依不饶不停地打。接通电话,原来是几十年未曾见的齐鲁南。 齐鲁南在电话里显得很激动:“嗬,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的老班长,我可有
毕节县衙的公堂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客人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一见知县竺陈简,磕头便拜,长跪不起,称自己是瓮安县人,知县对他有救命之恩。 竺陈简见来人前庭饱满,眼神澄明,举止稳重,不禁疑惑起来。竺陈简相信自己的记忆力。从道光二年(1822)中解元离开家乡剡源后,将近二十年在福建、贵州等地任知县,其间断的案、接触的人,都历历在目,为何对眼前之人却没有一点印象? “名字?”竺陈简问。 “小民启宗,
父亲爱穿白衬衫。他说这是城里人的派头。晚霞常常染红他的白衬衫,他说那是上天写在他身上的诗。酒后的他天都能碰到,白云都能当被子。他踩着路人的影子说我家的栗子比桃子大,桃子比西瓜大。路人们把他的话带去了学校,同学们都追着让我兑现父亲说下的大话。父亲的舌头把世界都卷了起来,可他的舌头丝毫不能改变我们日子的酸楚。 父亲爱跑步,他说自己跑得比兔子快;父亲爱爬树,他说自己比猴子还灵活。父亲说我们都是仓鼠,都
我喜欢在地铁上观察人。 不过,与其说是喜欢在地铁上观察人,不如说是只有这个逼仄的空间才能让我的感官活跃起来,联通起来。走在路上,我通常有些手忙脚乱,对于一个无法将注意力分散到多个事物上的人来说,同时做到避开前方的障碍物和确保避开障碍物时不会撞到后方的行人是一件难事。有时我倚在湖边的柱子上吹风。如果运气差,我所停留的那个位置没有一根可以倚靠的柱子,我就会感觉天旋地转。因为当我越去努力感受风,注意力
鳄 鱼 鳄鱼的烦恼是一直想穿一双鳄鱼皮鞋,他从小的梦想就是能拥有自己的一双鳄鱼皮鞋。然而,其他动物都能穿鳄鱼皮鞋,只有作为鳄鱼的他被禁止穿,否则会背负伤害同类的罪名。 后来,鳄鱼想到了一个办法,便是每天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小块皮,晾晒、风干,最后将一块块皮缝纫起来。他用自己的皮肤做出了自己的鳄鱼皮鞋。他不敢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皮鞋,只有独自在深夜里,他才会悄悄拿出珍藏的用自己的皮做成的皮鞋,穿
你太喜欢它们。吉娃娃、喜乐蒂、沙皮、松狮、阿拉斯加犬……这么多品种的宠物狗,你第一眼就看上了吉娃娃。 吉娃娃像一个小男孩。喜乐蒂像一个尖脸少妇。沙皮像一堆破抹布。松狮像猫。 阿拉斯加犬是拉雪橇的狗,有点儿像狼。 你瞅着吉娃娃,它快要鼓出眼眶的黑宝石般的眼球,照射着你。你感觉不安——在吉娃娃的眼球里你看到一个小男孩。这小男孩是你儿子吗?你连老婆都没有,哪来的儿子?你自嘲也自责。倘若你听从父母劝
大瓦高考落榜了,回到了村里。 谁也看不出大瓦有一丁点儿伤感的意思,只是瞅见大瓦骑着一辆自行车,像吃了兴奋剂的运动员,东一头西一头在村子里乱撞。 大瓦骑车的技艺超级好,他可以右手握车把,弓腰以左手捡地上的草帽。他还会两手大撒把,把车子蹬得飞快。他居然还能脸朝后,背朝前,倒骑自行车。 大瓦热衷于骑着自行车在村里人面前显摆,也喜欢在女孩子面前露一手。遇到女孩花下田干活儿,大瓦停下车子说:“花,
那年秋天,爹卖了猪,卖了羊,还忍痛卖了几袋粮,总算凑够了八百块钱。 八百块,够买一头半大牛犊。 爹就是这么打算的。 第二天,爹怀揣八百块钱出了门。牛市在八里铺,离村二十几里地。傍黑,鸡上架的时候,爹牵着一头牛回来了。 牛,是黑犍牛,七岁口,膀大腿粗,一身的腱子肉。两个犄角弯弯的,短而粗。邻居三秋见了,竖起大拇指说:“好牛,好牛!” 爹的脸上,挂着满足的笑。 “哥,多少钱买来的?” 爹